【关周】第十六年（中）
前文见第十六年上
泡面
开春第一件大案，竟是发生在一所高中。这所高中里有个人工湖，平时竖着牌儿不让靠近，但是拦不住早恋的小情侣，结果到了晚上长丰支队就接到报案，说湖里飘着两具尸体。
周巡赶到现场，先看到在警戒线外面吓得瑟瑟发抖的一对儿小情侣。他让周舒桐带着俩孩子去教室，转头问小汪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小汪道：“这俩孩子跑湖边谈恋爱，谈着谈着就看见湖中心有什么东西往上浮，女孩儿吓坏了以为见鬼了，男孩儿胆大拿石头去丢，丢完才发现是尸体，然后报了警。”
投影仪“咔”的一声被打开，办公室里的警员围着投影仪看着被投在墙上的画面。周舒桐在一旁道：“这两个孩子都是这所高中里高二的学生，据老师说在放寒假的前一天还看见了他们，今天他们报道，有时候学生报到日不来也很正常，所以老师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掉进湖里的。”
周巡转头问小汪：“死者家属找到了吗？让他们来认领尸体。”
小汪靠坐在椅子里，有些萎靡：“老师倒是给了家庭住址，但是我们愣是没敲开门。”
周巡瞬间坐直身体：“没敲开门？什么意思，他们搬家了？两个人呢，两家都搬了？”
小汪挠挠脑袋：“不是，一家人应该是不在……另一家，他们刚开门一见我们就把门扔上了，我们说是警察都不给开门。我问是不是死者家属？人家隔着门说不认识这个人。”
周巡之前见过孩子死了要死要活跪着甚至打骂警察让他们偿命的，他平日里顶顶烦这活，总是扔给刘长永干。今年副队审批还没下来，这种活少不了他亲自上阵。然而听小汪这么一说，他倒是愣住了。
他立刻抓起外套指着小汪道：“走，就今天把你关门外的那一家，没见过孩子死了还不认的，肯定有问题。”说罢边穿外套边风风火火往外走，一出门差点撞上要进门的高亚楠。
“哎哎哎，”周巡一个踮脚转身让了过去，顺便拽了一下高亚楠：“来得正好，正想看你的验尸报告。”
高亚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，站稳了之后手插着兜，隐晦地瞥了一眼跟在周巡身后的小汪，又直盯盯地看着周巡。周巡心想，得，又有啥事儿了，只得转过身喊周舒桐：“小周！你和汪儿去一趟，我一会儿就过去。”
周巡跟着高亚楠进了解剖室，两个孩子的尸体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，皮肤青灰，但是面容却依旧很鲜活。
周巡凑近了看，喃喃道：“溺水？这是不小心掉进湖里，还是谋杀？他们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？寒假前还在，那个时候湖已经冻上了。他们是在湖面玩儿的时候冰碎了掉进去的？……”
周巡在这厢自己分析了这么久，不见高亚楠回答，便转过身道：“哎，不是合着把我叫过来……”
然后他突然顿住了。他看见高亚楠眼圈红红地看着他，然后一句一字道：“周队，关队回来了。”
高亚楠开着车带着周巡回了家。她把周巡放到楼下之后，冲他笑眯眯地摆了摆手，自己又开车走了。等到周巡发现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傻愣愣地站着的时候，忽然后悔没让高亚楠留下来。
他站在楼底下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。他开始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，然后掐了自己一把，确定这应当不是梦。他做过无数个梦，梦见关宏峰回来，完好无损的，或是满身鲜血的。他也梦见他进了亚楠家里，看到关宏峰在哄饕餮睡觉，当他走近，刚说了一句“老关”，下一秒，就看见关宏峰的腹部渗出血来。
那段时间他几乎被噩梦侵蚀不能入睡，可是支队里副队刚走，新人又难以担负重任。死的又是“关宏宇”，他名义上要照顾亚楠的情绪便给她放了半个月的假。他开始喝起了牛奶，为了让自己在夜晚能够安稳地睡上一个小时，可是后来他发现不够，于是干脆吃起了安眠药。
他站在楼下，感觉这和之前的噩梦几乎重合，这让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，他想到，倘若这不是梦境，老关死了可就真的死了。
然后他又想到，老关在现实里是真的死了，只不过又活了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，抬腿上了楼，敲响了高亚楠家的门。铁门被敲响的声音很大，甚至在空旷的楼道里有回音。他等着回音过去，然后听到门里饕餮“咿咿呀呀”的声音。
接着“咔”一声，门开了。
周巡看着铁门缓缓打开，关宏峰的脸和身体渐渐露出来。他甚至觉得这扇门太重了，开启时带起了风，是混着三月里温和而混沌的味道，铺天盖地，汹涌而来。
周巡觉得自己肯定傻不兮兮地站在门口，因为关宏峰看见他后，竟然笑了。
他说：“快进来。”
关宏峰让崔虎黑了小区监控，然后溜回了高亚楠家。他本可以再等一等——假死这个方案，是他当时中刀倒地时，临时想出来的主意。那个小混混捅了他就跑了，他干脆给崔虎打了个电话，准备假死，从此以后摆脱关宏宇的这些仇家。
然而差点失策了。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和暂时性失明，让他的黑暗恐惧症发作了。他撑到崔虎过来，指挥他收拾好现场，便彻底晕厥了过去。醒来时他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诊所里，旁边是一边拜佛一边喃喃自语的崔虎。
崔虎后来和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，大哥，你下次要干什么事，可不可以先通知我一声。你要真挂了，我怎么和宇哥交代啊。
关宏峰看着崔虎可怜巴巴的眼神，想抬起手拍怕他的肩膀，然而一动就疼得哆嗦了一下，干脆收回手，冲他笑笑道，不会的。
关宏峰在这个破旧的小诊所里躺了将近一个礼拜。小诊所里啥都是不规范的，好在还算干净，关宏峰就在这个缺少医疗设备和没有暖气的诊所里，迎接了这一年的冬日。
崔虎在一旁给他削着水果，随口道：“我还是觉得你这次玩儿、玩儿大了。你直接把、把宇哥弄成死人了，那他回来、回来怎么办。”
关宏峰把他手上没削好的水果拿过来开始吃，没有说话。
“还有，那个周、周队长，估计急疯了，现在巡查得可真严，”崔虎自己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，“那个捅你的小子溜得真快，他们现在都找、找不到人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让你把他的痕迹都抹了。”关宏峰道，“能牵制一下长丰支队的警力也不错，毕竟长丰支队有人被渗透了……”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。
他突然想到，这一把同样把周巡也牵制住了。他不由得回想起当他在面馆一掌劈下去时，周巡昏迷之前看他的眼神。
不可置信，还有些绝望。
或许不仅仅是这些，还有更复杂的，他当时无法读懂的情绪。
他忽然就觉得心里被刺得疼痛了一下，忙弓了弓身。一旁的崔虎吓得把苹果往桌子上一放，道：“咋啦哥，伤口又疼了？”
关宏峰冲他摆了摆手，阖上眼，侧转过了身。崔虎以为他睡了，便从桌子上拿了苹果走了。
他听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，忽然想，他对周巡，是个什么感情？
这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，伤没好的初期，疼痛让他无法入睡，只能扛着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。他一开始想的是从自己被陷害开始的事情，或者更早，伍玲玲死时候的事情，或者再早一些的事情……然而疼痛使他不能思考，他只能麻木地让自己的脑子宛如放幻灯片一样放这些前尘往事。
然后他就想到了周巡。
当他过完这些幻灯片，猛然发觉，周巡在他身边有这么久了，十五年，久到他不知不觉记住了他所有的爱好习惯，了解他了解到深入骨髓。他清楚的记忆里每一刻都有周巡，他记得刚见他时他颓废凌乱的样子，后来跟着他之后生龙活虎一往直前的样子，申请调职回来眉目飞扬的样子，以及坐在队长椅子上抽着烟，半阖着双眼深沉而捉摸不透的样子。
他看到月光从灰尘半掩的窗户里透过来，忽然就很想见见周巡。他就这么侧躺着，想象着周巡就坐在这里，床头柜上的暖黄色灯光映着他褐色的皮夹克，他也许会抽烟，然后这里的医生会进来骂他，他会连连点头笑着把烟掐掉，然后等医生走了回头跟自己吐槽。
关宏峰这么想着不由得笑了笑，伤口似乎都没那么疼了。
于是他开始幻想周巡现在在屋子里，站着，一手叉着腰，一手拿着烟，也不敢点，就这么站着看着他，然后笑着说，老关，你这一手可是害惨了兄弟我啊。
关宏峰就这么想着，竟然第一次没有靠止痛片而睡着了。
诊所虽然破旧但也算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，可惜因为关宏峰的假死计划，俩人只待了一个礼拜，便跑路了，换到了一个地下室。
这个地下室阴冷而潮湿，好在崔虎弄到一个电暖气，因此除了过得憋屈一点，倒没有什么大问题。崔虎还怕电路会烧了导致停电，买了好几个手电筒放在关宏峰身边。
关宏峰依然是个行动不便的伤员，然而搬进地下室后，只得被迫和崔虎一起过起了宅男生活。崔虎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个性，出去一趟扛回来一箱方便面，然后买了个电水壶，把自己的装备一点点运来，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住的是个地下室。
一日在崔虎泡了两桶泡面，然后自己先开吃的时候，关宏峰忽然捧着面桶道：“周巡也老吃泡面。”
崔虎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屏幕：“你们、你们警察是不是特别喜欢吃、吃泡面啊？我听宇哥说，他、他在家里待着的时候，你俩就、就吃一桶泡面。”
关宏峰一愣，他想到自己看到泡面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周巡而不是自己弟弟，不由得有些尴尬，便“哦”了一声，不再说话。
这时崔虎又道：“不过、不过哥，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周、周队长了？”
关宏峰瞥了一眼崔虎：“怎么说？”
崔虎道：“我、我从帮你到现在，就老听你说周、周队长了。你也觉得，你假死这事儿，给人家添麻烦了吧？”
关宏峰哭笑不得，他问道：“我怎么老提周巡了？”
崔虎已经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了，没再回话。关宏峰在后面吃着泡面，想到，我真的老提他吗？
到了晚上，伤口愈合时又痒又疼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，又开始幻想周巡就在旁边。俩人吃完的泡面味道在空气中散不去，他似乎看到周巡在会议室里，一边听小汪汇报一边哧溜哧溜吃泡面。
他就坐在周巡旁边，瞥了他一眼：“中午没吃饭？”
泡面有点辣，周巡吸溜了一下鼻子，嗓子被辣得有点儿发紧：“啊，出现场来着。当时没觉得饿。”说完还被呛得咳嗽了一声。
关宏峰笑了笑，随手把自己桌上没拧开的一瓶水，拧开盖儿给他递过去。看着他咕咚咕咚喝完，转脸开始骂小汪。
关宏峰躺在床上，他开始清楚地回忆起这个场景发生的时间，周围的气味儿，以及周巡卷卷的刘海儿。他把这些清晰的回忆抛之脑后，幻想着周巡就躺在旁边，打着饱嗝，然后说，老关，你就住这破地儿啊。
他回答，我觉得还不错。
幻想中的周巡扭过头来，眼睛半眯着，笑道，我看你啊，就是执念太深。你不假死能怎么的？兄弟又不是不帮你。
“哎，哥，”崔虎忽然走过来，幻想中的周巡“啵”的一声消失了，关宏峰有些不太舒服，他瞥了一眼崔虎，声音有些冷淡：“怎么了？”
崔虎挠挠头：“你冷不冷？不冷的话我先关一会儿暖气啊，我有点热。”
关宏峰“嗯”了一声，他看着崔虎的背影，忽然道：“你有没有这么一个朋友……就是在某种时刻下，特别想念他的那种？”
崔虎“嗯？”了一声，纳闷道：“啥某种时刻？”
“就是……”关宏峰想了想，“很落魄的时候。你很想见他，和他说话。哪怕他在你身边待着什么都不做，你都很开心的那种朋友。”
崔虎“哦——”了一声：“女朋友？我、我哪有。”
关宏峰顿了片刻，道：“嗯，我看你也没有。”
那天晚上关宏峰做了个梦。梦醒十分，他看到从小小的铁栅栏透进来清晨微弱的晨曦，一道道光束下是飞扬杂乱的灰尘。
他想起他刚醒的时候，崔虎红着眼说，这家诊所给你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，让我带你去大医院。还好你挺过来了，谢谢你啊大哥。
那时候他还是从昏迷中醒来的懵懂的状态，他看着崔虎跑出去叫医生的背影，干渴的唇舌吐出的第一个名字，却是周巡。他想问，周巡呢。
他分明记得，他在一片黑甜的梦里沉沦，梦里没有恐惧和窒息，他第一次陷入黑暗这么深，却感到温暖和安逸。然后他看到周巡在不远的地方，很着急地喊他。老关，老关，你他妈别睡。你他妈睡着了我怎么办，啊？
他想和周巡说，别吵，让我睡一小会儿。可是周巡一直在喊他，而且越来越远，声音也越来越小。关宏峰想和他说话，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。他一着急，使劲儿喊了一声“周巡！”然后就觉得自己猛然挣脱了束缚自己的梦，猛然从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。
周巡呢？
关宏峰坐起来，看到从外面买完早餐回来的崔虎。他看着崔虎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要去找周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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